下班铃响时，陈默刚写完最后一份手术记录。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，是刘俊发来的微信：“老地方，铜锅备好，就等你了。”他揉了揉发酸的肩膀，回复“马上到”，抓起外套就往楼下走。

几个同期进医院的朋友凑在一块儿吃火锅，是他们雷打不动的放松项目。馆子在巷子里，挂着块掉漆的木牌，写着“老四川”。推开门，热气混着牛油香扑面而来，铜锅里的红油正咕嘟冒泡，刘俊正举着筷子跟李莉抢最后一片毛肚。

“可算来了！再晚一步，毛肚都得转世投胎了。”刘俊把筷子一放，给陈默递了瓶冰啤酒。

“刚写完记录，手都快抽筋了。”陈默拉开椅子坐下，灌了口啤酒，冰爽的液体滑过喉咙，白天的紧绷感松了大半。

“你们心外科最近是不是捅了马蜂窝？天天灯火通明的。”李莉夹了片黄喉涮着，“我昨儿值夜班，凌晨三点还看见你们科亮着灯。”

“别提了，上周收了个复杂先心病，光术前讨论就开了三次，感觉头发都白了三根。”陈默苦笑着摇头，夹起一片肥牛在红油里涮了涮。

大家你一言我一语，从刁钻的病人聊到严苛的绩效考核，又从孩子的奶粉钱说到刚交的房贷。这些琐碎的烦恼像锅里的丸子，咕嘟咕嘟冒着生活的热气。陈默听着，偶尔插两句嘴，心里却总惦记着那几张影像——张建国温和的笑，李娟紧锁的眉，王伟空洞的眼神，这些画面跟眼前的热闹格格不入，像水墨画里溅了滴墨，看着别扭。

“发什么愣呢？肉都煮老了！”刘俊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，“是不是又在想手术？跟你说，出来玩就放空点，不然迟早得熬成秃鹫。”

“没，就是有点累。”陈默笑了笑，把煮老的牛肉塞进嘴里，嚼着没什么味道。他脑子里反复转着一个念头：要不要跟郑主任说说？郑主任行医几十年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，说不定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啥，到时候自己就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。

第二天午休，陈默抱着一摞打印资料站在郑主任办公室门口，手心有点冒汗。资料是他连夜整理的，每张影像都用红笔圈出了异常区域，旁边还附了病人术前术后的性格对比表，字里行间透着一股“这事不简单”的认真劲儿。

“请进。”里面传来郑主任温和的声音。

陈默推开门，郑主任正靠在椅背上看书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银灰色的头发上，显得格外平和。“主任，打扰您休息了。”

“没事，刚好看完一章。”郑主任合上书本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，“坐，什么事？”

陈默把资料放在桌上，深吸一口气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观：“主任，这是我最近随访的三个病人，您看他们的心脏微观影像……”他指着圈出来的地方，“这里有一些很细微的线条结构，术前就有，术后好像更明显了。而且这三个人，术后性格都变了，跟以前判若两人，我觉得……有点不对劲。”

郑主任没说话，戴上老花镜，拿起资料一张张仔细看。他看得很慢，手指在那些红圈上轻轻点着，眉头微蹙，偶尔还会翻回前一页对比一下。办公室里静得很，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发出“呼呼”的声响，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像在等考试成绩似的。

过了足足十分钟，郑主任才放下资料，摘下眼镜，揉了揉眼睛：“小陈，你的观察力确实敏锐，这是好事。”他先肯定了一句，语气依旧温和，“不过你看啊，心脏的微观结构比咱们想象的复杂多了，就跟树上的叶子似的，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。这些线条，说不定是某种罕见的结缔组织变异，以前没记载过也正常。”

他拿起病人性格对比表，笑了笑：“至于性格变化，你想想，心脏手术多大的事儿？往手术台上一躺，谁心里不打鼓？术后情绪波动大，甚至性情有点改变，都算正常应激反应。你看张建国，以前脾气火爆，现在温和了，家属还高兴呢，这总不能算坏事吧？”

陈默张了张嘴，想反驳说“可三个人一起变，还变得这么奇怪”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郑主任说得句句在理，全是教科书上能找到依据的解释，他那些“感觉不对劲”的直觉，在这些道理面前显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在撒娇。

“您说的是。”陈默低下头，心里有点空落落的，像揣了个漏气的气球。

“年轻人有探索精神是好的，但别钻牛角尖。”郑主任把资料推回给他，语重心长地说，“下周全院学术交流会，你的汇报很重要，那才是眼下该操心的事。这些暂时说不清的东西，先放放，别影响了正事。”

“我知道了，谢谢主任。”陈默拿起资料，站起身，感觉那摞纸比来时沉了不少。

“去吧，好好准备汇报。”郑主任挥了挥手，又拿起了桌上的书。

走出办公室，陈默靠在走廊的墙上，看着手里的资料。红圈里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，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拿着放大镜找蚂蚁的小孩，明明觉得那蚂蚁长得不对劲，却被大人告知“蚂蚁就这样”。

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？他想起刘俊昨晚说的“别钻牛角尖”，又想起郑主任笃定的眼神，心里的疑虑像被风吹的烟，飘忽不定。可一闭上眼睛，张建国那过分温和的笑、李娟那没完没了的焦虑、王伟那死水般的眼神，又会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。

他叹了口气，把资料塞进文件夹，往自己办公室走。走廊里人来人往，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而过，医生们低声讨论着病例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。只有陈默知道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——那几张影像，那几句对话，像颗小石子投进了他心里，就算表面平静了，底下的涟漪还在一圈圈扩散。

他回到办公室，把资料放进抽屉最底层，又拿出学术交流会的PPT草稿。可盯着屏幕上的文字，脑子里却总冒出那些细密的线条。他甩了甩头，试图集中精神，可心里那个声音总在问：真的……只是正常现象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