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溪镇的老染坊总在雨后飘出怪味，像靛蓝染料混着腐叶的腥气。阿禾来当学徒的那天，老板老周正蹲在染缸前搅靛泥，竹棍划过缸底的声音，像在刮着什么软乎乎的东西。

“三条规矩记牢。”老周的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蓝渍，“别用井水调染料，别在亥时晾布，最要紧的是，别碰后院那口枯井。”

染坊的蓝花布是镇上一绝，尤其是那种叫“醉蓝”的花色，蓝得发黑，上面的缠枝莲总像在动。阿禾见过老周往染缸里扔东西，巴掌大的布片，上面绣着半朵莲花，扔进靛泥里就化得无影无踪。

头个把月太平无事。阿禾每天捶打蓝草、搅拌染料，夜里就睡在染坊阁楼。直到七月半那天，暴雨冲垮了后院的篱笆，她去修补时，看见枯井的井栏上搭着块蓝花布，布角垂进井里，被井水浸得沉甸甸的，像吊着什么东西。

井里飘出股甜腥气，比染缸的味道更冲。阿禾刚要伸手扯布，布突然自己缩了回去，井里泛起圈蓝黑色的涟漪，浮出几根乌黑的长发，发丝上还缠着蓝花布的线头。

“谁让你到这儿来？”老周举着扁担冲过来，竹棍上的靛泥甩了阿禾一脸，“三十年前有个绣娘，就在这井里没的！”

阿禾这才知道，当年有个叫晚娘的绣娘，总来染坊给绣品染色，她绣的莲花能在蓝布上开出立体感。后来有天，她的绣绷掉进了枯井，人去捞时就再没上来，只在井里漂起块染了一半的蓝花布。

夜里阁楼的地板总在响，像有人光着脚在上面走，湿漉漉的脚印从楼梯一直延伸到床边。阿禾点亮油灯，看见墙面上的蓝花布样突然活了，缠枝莲的藤蔓慢慢爬动，花瓣里渗出蓝黑色的液珠，滴在地上晕开成小水洼。

她想起三天前那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，来取订做的寿衣时，总盯着后院看，临走时掉了个银镯子，阿禾追出去时，人已经没了踪影，只有井边的泥地上留着串蓝脚印，每个脚印里都嵌着小块蓝花布碎片。

“那是晚娘的亲娘。”老周不知何时站在阁楼门口，手里攥着块褪色的蓝布，“当年晚娘死了，老太太疯了似的来染坊要布，说要给女儿做件整整齐齐的衣裳。”他突然压低声音，“可谁都知道，晚娘是被她男人推进井里的，就因为她不肯把绣莲花的法子教给别人。”

阿禾发现老周的脖子上有圈淡淡的蓝痕，像被什么东西勒过。她想起镇上老人说的，老周年轻时和晚娘相好，晚娘死后他就接下了这染坊，夜夜在染缸前坐到天明。

当天夜里，阿禾被冻醒了。染坊的门敞着，十几匹蓝花布在风里飘，布面上的莲花全都朝着后院的方向。她摸到床边的剪刀，刚要起身，就看见井里漂起个东西——蓝花布裹着的人形，手脚垂在水里，随着水波轻轻晃，布角上绣着半朵没完成的莲花。

“我的布……还没染完……”水里的人突然开口，声音像泡在水里发闷，“他说染够一百匹蓝花布，就把我的绣绷还给我……”

“别信她的！”老周举着火把冲过来，往井里扔松油，“她早就被靛泥泡烂了！”火光照亮井台时，阿禾看见老周的手背上有串牙印，蓝黑色的，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。

井里突然涌起蓝黑色的浪，无数匹蓝花布从水里翻卷上来，缠住老周的脚踝往井里拖。阿禾看见布面上的莲花突然全开了，花瓣里露出双眼睛，死死盯着老周：“你说要帮我报仇的……可你把他的骨头磨成粉，混在染料里，为什么不告诉我？”

老周被拖到井边时，突然笑了起来，笑声混着水声怪吓人的：“我把他的骨头掺进靛泥，染出的布才会有灵性……你看这些蓝花布，每匹里都有他的碎骨，这样他就永远陪着你了……”

阿禾眼睁睁看着老周被拖进井里，蓝花布像潮水般涌回井中，水面慢慢恢复平静，只有井栏上还搭着块新染的“醉蓝”，布面上的莲花红得发紫，像用血染成的。

第二天染坊换了新主人，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，指甲缝里也嵌着洗不掉的蓝渍。有客人来订蓝花布，姑娘总会问一句：“要加绣线吗？用真人头发纺的，特别牢。”

客人走后，姑娘会把染好的布晾在后院，井里飘出的蓝雾慢慢缠上布角，在莲花的花瓣上晕出深色的纹路。染缸里的靛泥还在轻轻晃动，竹棍插在里面，没人搅动，却自己转了起来，划出圈圈蓝黑色的涟漪。

镇上的人说，现在的蓝花布更神了，夜里能听见布面上的莲花在开合，沙沙的，像有人在井里轻轻绣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