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六年的秋雨，把天津卫的法租界浇得透湿。

林孟生撑着黑布伞站在“凤鸣楼”前，檐角的琉璃瓦淌着水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，映出戏楼飞翘的檐角，像只伏在雨里的巨兽。三天前，他的表哥，凤鸣楼的名角程砚秋，在后台化妆时突然没了踪影，只留下半张描了眉眼的脸壳子，和只绣着“砚秋”二字的水袖。

“林先生里边请。”守夜的老班主弓着腰，手里的马灯在雨里晃出昏黄的光，“程老板失踪前，正排《霸王别姬》呢，那出戏邪性得很。”

戏楼里弥漫着脂粉和霉味。后台的镜台上摆着七八个脸壳子，油彩剥落的眉眼在灯光下透着诡异。林孟生拿起表哥的脸壳子，指尖触到冰凉的油彩，突然发现眼眶处有两个细小的指印，像是被人从里面往外抠过。

“程老板失踪那晚，”老班主往茶杯里续着水，声音压得很低，“有人听见戏台上传来《夜奔》的调子，咿咿呀呀的，可后台的戏服都好好挂着，没人动过。”

林孟生翻开表哥的戏本，发现《霸王别姬》那页夹着张泛黄的戏票，日期是宣统三年，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，只隐约看见“饰演虞姬——苏曼卿”。他问老班主，老人的脸突然白了：“苏老板是前清的角儿，宣统三年在这儿唱《霸王别姬》，唱到‘从一而终’那句，突然倒在台上，七窍流血没了气。”

更邪门的是，苏曼卿死后，她的戏服总在夜里自己从箱笼里钻出来，第二天发现时，水袖上沾着新鲜的胭脂，像是刚被人穿过。

当晚林孟生留在后台，想等那诡异的唱腔再次响起。三更天时，戏楼的门突然“吱呀”一声开了，冷风卷着雨丝灌进来，吹得脸壳子在镜台上打转。他握紧手里的钢笔，看见戏台的幕布缓缓拉开，一个穿虞姬戏服的人影站在台上，水袖飘飘，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唱：“汉兵已略地，四面楚歌声……”

人影的身段和表哥程砚秋像极了，只是那声音，又尖又细，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，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。

林孟生壮着胆子走上台，那人影突然转过身。他看清对方的脸时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——那不是活人的脸，而是张用油彩糊的假脸，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，眼睛处挖着两个黑洞，黑洞里淌出暗红色的液体，顺着下巴滴在鱼鳞甲上，洇出点点深色的痕。

“你是谁？”林孟生的声音在发抖。

假脸人没有回答，只是抬起水袖，露出腕上的银镯子，上面刻着“曼卿”二字。她的另一只手里，攥着半张脸壳子，正是表哥失踪时留下的那半张，边缘处还沾着点皮肉。

“程老板把脸给我了。”假脸人突然开口，声音里混着戏腔，“他说，这样我就能唱完那出戏了。”

林孟生猛地后退，撞翻了台边的道具箱。箱子里滚出些破旧的戏服，其中一件绣着“霸王”字样的靠旗上，沾着块撕碎的衣角——和表哥失踪那天穿的长衫一模一样。

第二天他去警局报案，可警察查了三天，除了在戏楼地下储藏室找到些散落的白骨，什么线索都没有。法医说那些骨头不是一个人的，其中有块腕骨上，还套着只生锈的银镯子。

林孟生不甘心，又回到凤鸣楼，这次他在苏曼卿的箱笼里找到个红木匣子。打开一看，里面装着几张泛黄的照片，都是苏曼卿饰演虞姬的样子，最后一张照片上，她身边站着个穿霸王戏服的男人，眉眼竟和表哥有七分像。

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：“宣统三年，与君合演《霸王别姬》，此生无憾。”

当晚戏台又亮起了灯。林孟生躲在幕布后，看见假脸人正对着镜子描眉，镜子里映出的影子却不是她，而是个穿西装的男人，正用刀一点点割自己的脸，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流，滴在戏服上，像极了胭脂。

“还差最后一笔。”假脸人拿起眉笔，转身走向幕布后的林孟生，“你的脸，也借我用用吧。”

林孟生突然明白过来。苏曼卿当年并非暴病而亡，而是被那个霸王扮演者害死在后台，对方割下她的脸，藏在储藏室里。苏曼卿的怨气不散，便在戏楼里徘徊，找和当年凶手相似的人，一点点取走他们的脸，想拼凑出完整的自己。

表哥程砚秋长得像当年的凶手，自然成了她的目标。

林孟生抓起台边的火把，冲向假脸人。火光照亮了对方的脸，油彩下露出的不是皮肉，而是层层叠叠的人脸，有的在哭，有的在笑，其中一张正是表哥程砚秋的脸，眼睛瞪得大大的，像是在求救。

“我帮你找到他。”林孟生把火把扔向储藏室的方向，“当年害死你的人，尸骨就在那里！”

假脸人发出凄厉的尖叫，身体化作无数张破碎的脸，飞向储藏室。林孟生跟过去，看见储藏室的角落里，除了散落的白骨，还立着个半人高的木箱，里面装着颗风干的人头，头发花白，脸上还残留着用油彩画的霸王脸谱。

想必这就是当年的凶手，死后被人偷偷藏在了这里。

火把烧着了储藏室的木板，火光中，林孟生看见苏曼卿的魂魄从假脸里走出来，穿着素雅的旗袍，不再是戏服的模样。她对着那颗人头看了许久，最后化作一缕青烟，消散在火光里。

凤鸣楼最终被烧成了灰烬。有人说在大火熄灭后，看见戏台的废墟上，放着两张完整的脸壳子，一张画着虞姬，一张画着霸王，在月光下对着笑。

半年后，林孟生在法租界的旧货市场，看见个摊位上摆着只银镯子，刻着“曼卿”二字。摊主说这是从凤鸣楼的灰烬里捡的，夜里总听见镯子发出唱戏的声音，咿咿呀呀的，唱的正是《霸王别姬》的最后一句：“从一而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