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溪镇的雨，总带着股胭脂味。

沈月芝推开绣楼木门时，檐角的铜铃“叮铃”响了一声，惊起梁上几只灰雀。这是镇上老顾家的旧宅，据说三十年前顾小姐在绣楼里自缢了，从此没人敢踏进一步。今天镇长托她来取件东西——顾小姐当年没绣完的嫁衣，说是要放进镇史馆。

绣楼在宅子最深处，楼梯铺着暗红的地毯，踩上去悄无声息，像陷进棉花里。二楼的窗棂糊着米纸，阳光透进来变成淡淡的金黄，照得满室的绣架影影绰绰。最显眼的是靠墙角的梨花木桌，上面摆着个绷架，绷着半件大红的嫁衣，金线绣的凤凰刚绣到翅膀，针还插在布面上，线头孤零零地翘着。

“怪精致的。”沈月芝伸手想去碰，指尖刚要碰到丝线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“咔嗒”声。

转身一看，门后立着个穿靛蓝布衫的老太太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手里攥着个铜烟袋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。“顾家人都死绝了，你是谁？”老太太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。

“我是镇文化站的，来取嫁衣。”沈月芝掏出证件。

老太太眯起眼打量她，烟袋杆往地上磕了磕：“三十年前也是个姑娘来取嫁衣，结果被锁在楼里，第二天发现时，手里攥着根绣花针，针眼里穿的是自己的头发。”

沈月芝的后背泛起凉意。她来之前查过档案，顾小姐叫顾婉娘，当年和镇上的货郎相好，却被家里逼着嫁给富商。出嫁前一晚，她把自己锁在绣楼，等发现时人已经吊在房梁上，穿的还是那件没绣完的嫁衣，只是凤凰的眼睛被人用红线绣死了。

“这嫁衣邪性得很。”老太太往窗外看了眼，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，“婉娘死后头七，有人看见绣楼亮着灯，窗纸上有两个影子，一个在绣花，一个在哭。”

沈月芝没敢再多问，小心翼翼地把嫁衣从绷架上取下来。折叠时，指尖触到布料里藏着硬物，摸起来像个小匣子。她悄悄把嫁衣塞进布包，下楼时发现老太太已经不见了，只有门后的墙面上，用指甲刻着歪歪扭扭的字：“凤凰要睁眼了”。

回到家已是傍晚，沈月芝把嫁衣摊在桌上，想找出里面的硬物。翻到裙摆处时，发现内衬缝着个巴掌大的木盒，打开一看，里面装着半块玉佩，还有张泛黄的纸条，是货郎写给顾婉娘的：“三日后子时，我在绣楼后墙等你，带你走。”

字迹被水洇过，有些模糊，末尾还沾着点暗红的痕迹，像干涸的血。

当晚沈月芝做了个梦。她站在绣楼里，顾婉娘穿着那件嫁衣坐在绣架前，手里的针飞快地穿梭，金线在布面上游走，凤凰的眼睛渐渐成型，竟是用两颗黑珠子嵌的，在烛光下闪着冷光。

“他没来。”顾婉娘突然开口，声音轻飘飘的，“我等了一夜，他都没来。”

沈月芝想说话，却发不出声音。她看见顾婉娘拿起剪刀，一下下剪断自己的头发，用红线捆成一束，塞进嫁衣的夹层里，嘴角还带着笑：“这样他就找不到我了。”

惊醒时，窗外的雨下得正急，屋檐的水流在玻璃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痕，像无数条红色的线。沈月芝突然发现，白天取回来的嫁衣竟铺在床边，凤凰的眼睛不知何时绣好了，黑沉沉的眼珠正对着她。

更可怕的是，嫁衣的袖口处多了块暗红的污渍，像刚滴上去的血，而她的手指不知何时被划破了，血珠正往布料上渗。

第二天沈月芝把嫁衣送去镇史馆，馆长是个戴眼镜的老头，翻看着嫁衣突然“咦”了一声：“这凤凰的眼睛，三十年前档案里说没绣完啊。”他指着凤凰的眼珠，“而且这不是丝线绣的，像是……用人的指甲盖磨的。”

沈月芝的头皮一阵发麻。她想起梦里顾婉娘剪断的头发，想起门后刻的字，突然抓起嫁衣就往青溪镇跑。

回到绣楼时，雨已经停了。二楼的灯亮着，窗纸上果然有个影子在绣花。沈月芝冲上楼，看见那个穿靛蓝布衫的老太太正坐在绣架前，手里拿着针，往凤凰的眼睛里塞着什么——仔细看是指甲盖，一片片叠起来，拼成眼珠的形状。

“她等不到人，就把自己绣进嫁衣里了。”老太太转过身，沈月芝这才发现，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，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细碎的红线，“货郎当年被顾家打断了腿，根本来不了，是我把他藏起来的。”

老太太就是当年顾婉娘的贴身丫鬟，看着小姐被锁在绣楼，却什么也做不了。顾婉娘死后，她每年都来绣楼，替小姐把嫁衣绣完，却总在凤凰睁眼时停下——据说凤凰睁眼那天，就会带走一个穿红衣的姑娘，替顾婉娘出嫁。

“今天是她的忌日。”老太太把针插进自己的手指，用鲜血染红丝线，“凤凰该睁眼了。”

沈月芝突然看见房梁上垂下根红绳，绳结打得整整齐齐，像个绞索。嫁衣自动从桌上飘起来，套向她的身体，金线绣的凤凰在布料上蠕动，翅膀渐渐张开，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针脚，每根针眼里都穿着头发。

“她要找个替身。”老太太的声音变得尖利，“三十年前那个姑娘，就是被她拖走的！”

沈月芝抓起桌上的剪刀，朝着凤凰的眼睛剪下去。丝线断裂的瞬间，嫁衣发出凄厉的尖叫，布料上渗出黑血，凤凰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挣扎，最后化作一缕青烟。梨花木桌上的绷架突然裂开，里面掉出半块玉佩，和木盒里的正好拼成完整的圆形。

老太太瘫坐在地上，看着玉佩老泪纵横：“小姐，货郎没负你，他到死都揣着这半块玉啊。”

后来镇史馆的人来取嫁衣，只找到一堆烧焦的布料，里面裹着两根缠绕在一起的头发，一根乌黑，一根花白。有人说，每逢雨天，青溪镇的老顾家绣楼里还会亮起灯，窗纸上有个影子在绣花，只是那凤凰的眼睛，再也没能睁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