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默第一次踏进陈家祠堂时，香灰在脚边积了厚厚一层。

老家的祠堂藏在山坳里，三进的院子爬满了青藤，正厅的供桌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牌位，黑漆底金字，最上头的“陈氏族长之位”已经褪成了灰黄色。三叔公拄着拐杖跟在后面，咳嗽声在空荡的祠堂里撞出回声：“你太爷爷的牌位，就嵌在供桌第三层，得找出来移去新墓园。”

村里要修水库，祠堂正好在淹没区。族长让城里工作的陈默回来，把民国年间那位失踪的太爷爷牌位请走——据说当年太爷爷突然没了踪迹，牌位是族里按规矩立的，连生卒年月都是空的。

供桌是整块阴沉木做的，泛着乌青色的光。陈默踩着木梯往上爬，指尖刚碰到第三层的牌位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“咔哒”轻响。回头一看，三叔公正用拐杖戳着供桌底下的暗格，里面露出个黑布包着的东西，棱角方方正正的。

“这是啥？”陈默爬下来。

三叔公掀开黑布，露出个巴掌大的木匣子，锁是黄铜的，刻着缠枝莲纹。“前几年翻修祠堂时发现的，”他眼神躲闪，“族老说不能动，就又塞回去了。”

陈默把匣子揣进兜里，继续找太爷爷的牌位。供桌第三层的牌位挤得密不透风，他抽出来翻看时，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下——有块牌位的边缘没打磨光滑，还留着木刺，上面刻着“陈氏讳兰芝之位”，字迹娟秀，不像男人的名字。

更奇怪的是，牌位背面贴着张黄纸，用朱砂画着个扭曲的符号，像条盘着的蛇。

当晚住在祠堂厢房，陈默总觉得有人在看他。月光从窗棂钻进来，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，供桌方向传来细碎的响动，像是牌位在互相碰撞。他摸出那个木匣子，用小刀撬开铜锁，里面没有金银珠宝，只有一缕黑头发，用红绳捆着，下面压着半张残破的婚书，上面写着“陈兰芝嫁于陈守义为妻”，日期是民国二十三年。

陈守义，正是他太爷爷的名字。

第二天陈默去问村里的老人们，没人知道陈兰芝是谁。倒是村口开杂货铺的瞎眼老婆婆，听见“兰芝”两个字突然抖起来：“那是被沉塘的外姓女人……当年族长说她克夫，太爷爷失踪后，就把她捆了石头丢进后山塘了。”

瞎眼婆婆说，太爷爷当年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，娶了个从城里来的女学生，就是陈兰芝。可结婚不到半年，太爷爷去镇上赶集就没回来，族里的老人们说兰芝是扫把星，硬说她害死了丈夫，在一个月圆夜把她推进了后山的黑塘。

“听说她被推下去时，怀里还抱着块没刻字的木牌，”老婆婆的声音发颤，“有人说，那是她给自家男人准备的牌位。”

陈默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想起供桌上那块“陈兰芝”的牌位，生卒年月也是空的，显然是后来补立的。可族里为何要给一个“克夫”的外姓女人立牌位？

当晚他又去了祠堂，想再看看那块兰芝的牌位。刚走到供桌前，就听见身后传来女人的啜泣声，细细的，像浸在水里。他猛地回头，月光下的供桌前站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，旗袍下摆还在滴水，脚边的青砖洇出一圈深色的水痕。

女人缓缓转过身，陈默看清她的脸时，倒吸一口凉气——那张脸苍白浮肿，嘴唇却红得像血，眼睛里没有瞳仁，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，正对着供桌上的牌位。

“他的牌位，该合在一起了。”女人的声音带着水腥味，手指指向供桌第三层。

陈默突然明白过来。他爬上木梯，用力抽出那块“陈兰芝”的牌位，发现后面的墙壁是空的，里面嵌着另一块牌位，没有字，边缘却刻着和木匣子里婚书一样的缠枝莲纹。

就在他拿出无字牌位的瞬间，祠堂里所有的牌位都开始摇晃，供桌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。穿旗袍的女人突然扑过来，湿漉漉的手抓住他的手腕，指尖冰冷刺骨：“把名字刻上去……刻上去我们就能走了。”

陈默想起木匣子里的婚书，颤抖着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刀，在无字牌位上刻下“陈守义之位”。刚刻完最后一笔，牌位突然变得滚烫，烫得他差点扔在地上。

穿旗袍的女人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，身体渐渐变得透明，化作无数水珠，滴落在两块牌位上。供桌上的其他牌位不再摇晃，祠堂里的啜泣声也消失了，只剩下香灰在地上轻轻扬起。

第二天陈默请人来移牌位，发现供桌第三层的墙壁上，多了个浅浅的印记，像个人形，怀里抱着两块并排的牌位。三叔公看着那印记，突然老泪纵横：“当年是我爹他们糊涂……守义少爷根本没失踪，他是跳塘救兰芝姑娘，一起没的啊！”

原来太爷爷当年知道族里要对兰芝下手，偷偷跑到黑塘边，却被赶来的族人拦住。拉扯间两人都掉进了塘里，打捞了三天三夜，只捞出半块染血的婚书。族里为了面子，对外只说太爷爷失踪，还硬给兰芝扣上克夫的罪名。

陈默把两块牌位并排放进新做的木盒里，准备带去新墓园合葬。临走时他回头看了眼祠堂，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供桌上，香灰在光柱里跳舞，仿佛有两个人影并排站着，慢慢走向院子深处。

后来水库修好了，祠堂被淹没在水底。有钓鱼的人说，月圆之夜总能看见水面上漂着两块牌位，上面的金字在水里闪闪发亮，旁边还浮着半张婚书，被水泡得发胀，却总也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