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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:江湖夜雨十年灯(继结局)
工作室:未语发布作者:未语发布时间:2025-08-25
(十年后)
南靖,永熙十年。女帝楚曦登基已届十载,四海升平,国力日盛。坊间皆传女帝勤政,宵衣旰食,后宫空悬,唯有一众能臣干将辅佐左右。唯有夜深人静时,贴身侍奉的女官才会偶尔看见陛下独立窗前,望着北方星空,手中摩挲着一枚看似普通、边缘却已被磨得光滑的玄铁指环,眼神悠远难测。
北朔,承平七年。护国大将军萧灼权倾朝野,却始终未更进一步,尽心辅佐年幼的国王,整顿吏治,强兵富民。边关稳固,与南靖保持着一种微妙的、井水不犯河水的和平。只是大将军府常年闭门谢客,萧灼本人也愈发深居简出,冷峻之名更甚往昔。唯有极少数心腹才知道,大将军每年总会有一两日悄然离府,不知所踪。
……
江南,烟雨朦胧的三月。
一年一度的“百花雅集”在西子湖畔的“听雨楼”举办,乃是江南文人墨客、江湖雅士的一场盛会。琴棋书画,诗酒花茶,往来皆是有名之士。
二楼临窗的雅座,一位身着月白长衫、气质清冽的“公子”正独自品茗。她容貌俊秀,却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,指节分明的手偶尔无意识地敲击桌面,节奏沉稳,隐含某种军中韵律。正是易容而来的萧灼。处理完一批暗中和南靖走私铁器的蠹虫,顺路至此,听闻雅集有名琴展出,鬼使神差便来了。或许,只是想听听琴。
楼下中央的高台上,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抚琴,琴音古朴,技艺精湛,引来阵阵喝彩。萧灼却听得有些意兴阑珊。这些琴音,好则好矣,却总少了点什么。
就在这时,主持人扬声道:“接下来,有请一位游历至此的琴师——颜先生,为大家奏上一曲。”
萧灼端茶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。颜?这个姓氏……她抬眼望向台下。
一位身着青色布袍、头戴帷帽的琴师缓步上台,身姿挺拔,步履间竟有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气场。那人将怀中古琴轻轻放下,并未摘下帷帽,只对众人微微一揖,便坐了下来。
台下略有骚动,似乎觉得此人有些无礼。但那琴师毫不在意,十指轻拢慢捻,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。
清越、空灵,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高与寂寥。
萧灼的背脊瞬间绷直了。
这琴音……这起手式……
一曲《潇湘水云》,在这位“颜先生”指下,时而如云水奔腾,时而如烟波浩渺,情感之丰沛,技艺之超绝,远超方才的老者。更重要的是,这琴音里的某种特质,那种深邃而复杂的韵味,像极了记忆深处那个人的手法!
萧灼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。怎么可能?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?以这种方式出现?
一曲终了,满场寂静,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。那“颜先生”却依旧宠辱不惊,微微一揖,便抱着琴翩然下台,身影很快消失在侧面的帘幕之后。
萧灼再无犹豫,立刻起身,丢下一锭银子,快步下楼,朝着那琴师消失的方向追去。
她的心跳得飞快,几乎是屏住了呼吸。十年了……整整十年。她们再未见过一面。只有边境线上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,朝堂之上隔空博弈的政令,以及深夜里无法言说的思念与痛楚。
追出听雨楼后门,是一条细雨霏霏的青石小巷。那青衣琴师的身影正好在巷口一转,消失不见。
萧灼足尖一点,身形如鬼魅般掠出,悄无声息地落在巷口。却见那琴师并未走远,只是站在巷中一户人家的屋檐下,似乎正在避雨。帷帽的白纱被微风掀起一角,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。
萧灼停住脚步,站在巷子另一端,细雨打湿了她的肩头。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,中间是如丝如雾的江南烟雨。
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张力。
良久,那琴师忽然轻声开口,声音透过帷帽,略显低沉沙哑,却带着一种致命的熟悉感:“这位兄台,跟了一路,可是有事?”
萧灼喉头滚动了一下,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也有些干涩:“听闻先生琴技超绝,心生仰慕,想请教一曲。”
“哦?”琴师似乎轻笑了一声,“想听何曲?”
“《广陵散》。”萧灼缓缓吐出三个字。这是当年她们在江湖上,颜卿曾为她弹奏过的曲子,也是她们都极为喜爱的一首绝响。
琴师的身影似乎微微一顿。片刻沉默后,她道:“此地无琴。”
“我带了。”萧灼从背后解下一个细长的布囊,里面正是一张做工精致的小叶紫檀古琴。她每年离府,都会带上这张琴,仿佛带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。
琴师看着那张琴,帷帽下的目光似乎凝住了。她慢慢走上前,伸手轻轻拂过琴弦,一声低吟般的颤音流出。
“好琴。”她赞道,语气听不出波澜。
“需寻个安静处。”萧灼道。
琴师抬头,似乎“看”了萧灼一眼,尽管隔着白纱:“跟我来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,沉默地走在雨巷中,最后进了一家颇为幽静的临河小客栈。琴师似乎对此地很熟,径直引着萧灼上了二楼最里间的一间客房。
房间布置简单,却干净雅致,窗外的河水流淌声隐约可闻。
关上门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起来。
琴师将古琴放在窗边的案上,却没有立刻弹奏,只是背对着萧灼,静静站着。
萧灼看着她清瘦挺拔的背影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。是她吗?如果不是……如果不是,为何心跳如此失控?如果是……她为何会在这里?以这种方式?
“先生为何一直戴着帷帽?”萧灼听到自己问,声音有些发紧。
琴师缓缓转过身,帷帽的白纱轻晃:“容貌丑陋,恐惊扰他人。”
“我不惧。”萧灼上前一步,目光如炬,紧紧盯着那层薄纱,“我想看看,能弹出如此琴音的人,究竟是何模样。”
她的手抬了起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缓缓伸向那顶帷帽。
琴师没有动,也没有阻止,只是静静地“看”着她。
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纱幔,萧灼深吸一口气,猛地向上一掀!
帷帽落下,露出一张清雅绝伦的脸庞。眉目如画,肤光胜雪,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,只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和帝王的威仪,尽管此刻那双深邃的凤眸中盛满了复杂的情绪——惊讶、了然、一丝无奈,还有深藏眼底的、几乎要汹涌而出的波澜。
真的是她!楚曦!不,现在是南靖女帝,楚曦!
萧灼如遭雷击,愣在原地,手指还保持着掀开帷帽的姿势,大脑一片空白。千般猜测,万般设想,都不及此刻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。
楚曦看着她呆愣的模样,忽然轻轻笑了笑,笑容里带着一丝促狭和难以言喻的疲惫:“萧大将军,别来无恙?”
这一声“萧大将军”,瞬间将萧灼拉回了现实。她猛地收回手,后退半步,心脏狂跳,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行礼?她是北朔大将军,对方是南靖女帝。质问?你为何在此?还是该……该说什么?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最终,干涩的声音冲口而出。
楚曦走到桌边,自顾自倒了一杯凉茶,姿态优雅依旧,仿佛这里不是江南小客栈,而是她的南靖皇宫:“朕……我不能来听听曲,散散心?”她抿了一口茶,抬眼看向萧灼,眼神恢复了平静,却依旧深邃,“倒是萧将军,不在北朔整顿军务,跑来这江南温柔乡,又是为何?”
“处理一些琐事。”萧灼生硬地回答,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。十年了,她们都已不是当年的模样,可心底那份悸动,却在见面的这一刻,汹涌得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“哦?琐事。”楚曦放下茶杯,走到琴案边,手指随意拨弄了一下琴弦,“还要听《广陵散》吗?”
萧灼没有回答,只是看着她。空气再次沉默下来,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河水流动的声音。
“为什么?”萧灼忽然问道,声音低沉,“为什么现身?”以楚曦的谨慎和身份,她完全可以不暴露自己。她故意弹奏那首曲子,故意引她来此。
楚曦抚琴的手指停下,她侧过头,看着窗外迷蒙的雨雾,侧脸线条优美而脆弱:“大概是……这雨下得人有些心烦吧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轻了些,“也或许是想知道,故人是否安好。”
萧灼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。故人……她们之间,岂是“故人”二字可以概括?
“你我都安好。”萧灼的声音也有些沙哑,“各自安好。”
“是啊,各自安好。”楚曦重复了一遍,语气听不出喜怒。她转过身,正视着萧灼,“北朔如今政局平稳,萧将军功不可没。南靖也还算国泰民安。”
“彼此彼此。”
然后又是沉默。十年的时光,家国天下,重重隔阂,横亘在她们之间,仿佛有千言万语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“我听到一些传闻,”楚曦忽然道,语气变得有些玩味,“北朔宗室和大臣们,似乎一直在催促大将军成家?”
萧灼眉头微皱:“与他们无关。”
“是吗?”楚曦走近一步,身上淡淡的、清冷的馨香传入萧灼鼻尖,那是记忆深处的味道,“我还以为,将军早已儿女绕膝了。”
“不曾。”萧灼硬邦邦地回答,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,那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在流动,“陛下呢?南靖朝臣,想必更为陛下的后宫操心吧?”
楚曦笑了,这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和淡淡的倦意:“是啊,吵得朕头疼。所以出来躲躲清静。”
两人距离极近,呼吸可闻。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越来越紧,充满了危险而诱惑的气息。
“这十年,”萧灼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问道,“你可曾有过片刻后悔?”后悔当年的选择,后悔放她离开,后悔这南北相隔?
楚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,她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问道:“你呢?可曾恨我?”恨她当年的算计,恨她如今的地位,恨这无法逾越的鸿沟?
“恨过。”萧灼诚实回答,目光灼灼,“但也……只是恨过。”
楚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。她抬起手,指尖似乎想要触碰萧灼的脸颊,却在半空中停住,最终缓缓落下。
“我亦不曾后悔。”她轻声道,眼神却避开了萧灼的注视,“但偶尔……会觉得这龙椅,甚是冰冷孤寂。”
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萧灼心中紧闭的闸门。所有的克制、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。她猛地伸出手,一把抓住楚曦即将收回的手腕,力道之大,几乎要将那纤细的腕骨捏碎。
楚曦吃痛,蹙眉看向她,眼中闪过一丝惊愕,却没有挣扎。
“楚曦……”萧灼的声音低沉沙哑,充满了压抑了十年的痛苦与渴望,“你究竟想怎样?”
“我想怎样?”楚曦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情绪,忽然也笑了,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凄艳和挑衅,“我想听你弹一曲《凤求凰》,你敢吗?”
《凤求凰》!那是男子向女子求爱的琴曲!
萧灼瞳孔骤缩,抓着她的手腕猛地将人拉向自己。楚曦猝不及防,撞入她怀中,清冷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。
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?”萧灼几乎是咬着牙问道,另一只手已经扣住了她柔软的腰肢,将两人紧密地贴合在一起。
楚曦仰头看着她,脸颊微红,气息有些不稳,眼神却亮得惊人:“朕自然知道。萧灼,十年了,你我还要继续戴着那副君臣死敌的面具,自欺欺人吗?”
面具?自欺欺人?是啊,她们骗了天下人,也差点骗了自己。
萧灼低下头,额头抵着她的额头,呼吸交融,炙热而混乱:“摘下面具,然后呢?楚曦,我们是萧灼和楚曦,是北朔大将军和南靖女帝!”她们的背后,是万千子民,是国家利益,是根本无法抛却的责任!
“所以呢?”楚曦轻笑,气息喷在萧灼唇上,带着茶香和一丝决绝,“所以就连这一刻,这偷来的、无人知晓的一刻,你也不敢吗?萧灼,你的勇气呢?当年孤身闯我大营的勇气呢?”
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萧灼。所有的顾虑、所有的理智都被抛诸脑后。她猛地吻上了那肖想了十年、如今近在咫尺的红唇。
那不是温柔的吻,而是带着十年压抑的愤怒、思念、不甘和疯狂的掠夺和占有。楚曦闷哼一声,先是僵硬,随即仿佛被点燃一般,热烈地回应起来。她的手攀上萧灼的脖颈,指尖陷入她的衣领,同样用力地回吻着,仿佛要将对方拆吃入腹,融入骨血。
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大了,敲打着窗棂,掩盖了屋内急促的呼吸和衣衫摩擦的窸窣声。案上的古琴被碰撞,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。
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,才勉强分开。唇瓣皆是红肿,眼中皆是未退的情潮和震惊。
她们看着彼此,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对方。
“你……”萧灼的声音依旧沙哑。
“我明日便要回金陵了。”楚曦打断她,气息微乱,眼神却恢复了清明,只是眼底深处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和不舍,“这只是……一场梦。梦醒了,你我依旧是南北双姝,是隔江对峙的死敌。”
萧灼的心狠狠一沉。是啊,梦。她们没有未来。这一次短暂的相遇,疯狂的亲吻,不过是漫长对峙中的一次意外脱轨。
她缓缓松开了手,后退一步,重新拉回了那该死的距离。
楚曦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,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,只是耳根依旧泛着红晕。她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的雨幕:“你走吧。”
萧灼站在原地,看着她疏离的背影,心脏像是空了一块,冷风嗖嗖地往里灌。
她最终什么也没说,转身,拿起桌上的帷帽,轻轻放在琴边,然后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。
房门关上的轻响,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楚曦没有回头,只是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了一下。许久,她缓缓伸出手,指尖抚过琴弦,发出一声孤独的颤音。
窗外,雨还在下,淅淅沥沥,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。
萧灼走在雨巷中,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,却无法浇灭心头那把灼烧的火焰。她没有回头,也知道不会有人追来。
她们的选择,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注定。
只是……
袖中,那枚一直戴着的、属于“寒鸦”的玄铁指环,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人指尖的温度。
而客栈房间内,楚曦拿起那顶帷帽,白纱内侧,不起眼的角落,用细细的银线绣着一只小小的、展翅欲飞的寒鸦。
她闭上眼,将帷帽轻轻拥入怀中。
江湖夜雨十年灯。
灯下故人,终是天涯陌路。
唯有余生漫长,各自为政,各自……思念成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