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北境驿站那场血腥的意外已过去月余。

萧灼处理完了情报后续，军中叛徒的线索指向一个她早已怀疑的副将，雷霆手段处置后，边境的暗流似乎暂时平息了一些。但那份来自南靖的、关于北朔军机处内部可能被渗透的警示，却像一根刺，扎在她心底。军机处的人为何会精准地出现在那里？是巧合，还是……她不愿深想。

边关的风依旧凛冽，吹拂着校场上猎猎作响的军旗。萧灼一身戎装，检视着操练的士兵，面容冷峻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细节。只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，她的思绪会偶尔飘远，飘向那个雨夜驿站，那个怀抱古琴、眼神深潭般的青衣女子。

“颜卿……”这个名字在她唇齿间无声碾过，带着一种复杂的滋味。

欣赏其才？有之。惊叹其武？更有之。但更多的，是深深的忌惮和疑虑。一个南靖人，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武功和心智，伪装潜入北朔边境，目的绝非游历那么简单。她是谁？属于南靖哪方势力？那晚出手，是真心相助，还是另有所图？

种种疑问盘旋心头，让萧灼在处理完军务后，鬼使神差地换上了那身玄色劲装，戴上了寒鸦面具，再次踏入了江湖。

或许，潜意识里，她想再遇到她。不是以北朔将军萧灼的身份，而是以江湖侠客寒鸦的身份，去探一探那深潭之下的究竟。

根据零星的线索和直觉，她一路南下，进入了北朔与南靖接壤的一片三不管地带——落枫镇。此地龙蛇混杂，消息灵通，是许多江湖人士和两国探子暗中活动的据点。

时值深秋，镇外连绵枫林尽染，红似烈火，与边关的苍凉截然不同。

萧灼在镇上最大的酒楼“醉仙居”二楼临窗坐下，点了一壶本地有名的“火烧云”，目光淡漠地扫视着楼下熙攘的街道和各色人等。她在等，等一个线人，也或许，是在等一个不确定的偶遇。

酒过三巡，线人未见踪影，楼下却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，夹杂着喝彩与琴音。

萧灼目光微凝，向下望去。

只见酒楼大堂中央，不知何时围了一群人。人群中心，一个青衣女子正垂眸抚琴，不是那驿站见过的“颜卿”又是谁？

她今日未戴风帽，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起，几缕碎发垂落颊边，更衬得侧脸线条精致如玉。指尖在琴弦上行云流水般拨动，流泻出的曲调却不似驿站那晚的杀伐之音，而是婉转缠绵，如泣如诉，似在诉说一段求而不得的怅惘情怀。

琴技高超，情感饱满，引得周围一群粗豪的江湖客和行商都听得如痴如醉。

一曲终了，满堂喝彩。

“好！弹得好！”
“小娘子人美琴更妙！再来一曲！”
“快快快，给姑娘斟酒！算我的！”

立刻有人殷勤地递上美酒。

楚曦（颜卿）抬起眼，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疏离的笑意，一一谢过，接过酒杯，却只沾了沾唇便放下，姿态优雅，却滴水不漏。

萧灼坐在楼上，面具下的眉头微蹙。她又在这里做什么？卖艺？收集情报？还是……另有所谋？

她看着楼下那女子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，言笑晏晏，眼神却清明冷静，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，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游历琴师的角色。那份从容与伪装，让萧灼心底的忌惮更深了几分。

就在这时，一个明显喝多了的彪形大汉摇摇晃晃地挤开人群，走到楚曦面前，满身酒气，眼神浑浊地盯着她：“小、小娘子……琴弹得真好……陪、陪哥哥喝几杯……呃……”说着，毛茸茸的大手就朝着楚曦的手腕抓去。

场景仿佛驿站重现。

楼上的萧灼指尖下意识扣紧，但这次，她冷眼看着，没有动作。她倒要看看，这人还要装到几时。

楚曦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厌烦，身形微不可查地后撤半步，正要如法炮制再次“不小心”避开。

然而，意外发生了。

另一个试图给楚曦敬酒的人不小心撞了那醉汉一下，醉汉一个趔趄，庞大的身躯猛地朝楚曦撞去，手中满溢的酒碗也脱手飞出，浑浊的酒液眼看就要泼她一身！

电光火石间，楚曦似乎计算了无数种避开的方法，但周遭人群拥挤，无论哪种都可能暴露她身负武功的事实。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犹豫。

就在这刹那——

一枚花生米破空而来，精准地打在那醉汉的膝窝。

醉汉“哎呦”一声痛呼，下盘一软，撞向楚曦的方向猛地一偏，堪堪从她身旁擦过，重重摔倒在地。那碗酒也大半泼在了空处，只有零星几点溅在了楚曦的衣摆上。

一切发生得太快，众人只当是醉汉自己没站稳。

楚曦却倏然抬头，目光锐利如电，直射向二楼窗口——那枚花生米的来处。

萧灼正慢条斯理地收回手，仿佛只是弹开了桌上的一点灰尘，面具下的目光与她隔空相撞，冰冷，审视，不带任何情绪。

四目相对，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。

楚曦眼底的锐利迅速收敛，又恢复了那副受惊后略带苍白的柔弱模样，对着二楼的方向，微微颔首示意，唇瓣无声地动了动，看口型似是“多谢”。

萧灼冷淡地移开目光，心中却是一哂。果然，她宁愿被酒泼中，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下显露武功。这份隐忍，所图非小。

楼下的骚乱很快平息，醉汉被人搀扶起来，骂骂咧咧地走了。经过这么一闹，楚曦似乎也失了继续弹奏的兴致，抱着琴，对众人歉然一笑，婉拒了更多的酒水，转身朝着楼梯走来。

脚步声轻盈，一步步踏上木质楼梯。

萧灼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
最终，那抹青色的身影停在了她的桌旁。

“方才，多谢侠士出手解围。”清越温润的声音响起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。

萧灼抬眸，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，声音透过面具，低沉冷淡：“举手之劳。”她顿了顿，意有所指地补充道，“姑娘似乎总是容易惹上麻烦。”

楚曦闻言，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，从善如流地在她对面坐下，将琴小心地放在一旁：“江湖行走，身不由己。让侠士见笑了。”她抬手，自顾自取了一只空杯，拿起桌上那壶“火烧云”，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，动作自然得仿佛本就是约好的友人，“颜卿可否有幸，敬侠士一杯，以表谢意？”

萧灼看着她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，心中警惕更甚。这女子，胆子不小，脸皮也……不薄。

她未举杯，只是淡淡道：“我不喜应酬。”

楚曦也不觉尴尬，自顾自举起酒杯，唇边笑意浅浅：“是颜卿唐突了。那颜卿自饮一杯，聊表心意。”说着，竟真的将那一杯烈性十足的“火烧云”一饮而尽。

酒液辛辣，她饮得急，白皙的脸颊瞬间漫上一层薄红，眼尾也染上一抹秾丽之色，衬得那双秋水眸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，平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媚意。她轻轻吸了口气，掩唇低咳了两声，声音有些哑：“贵地的酒……果然名不虚传，够烈。”

萧灼冷眼看着她这番作态，心中冷笑：装，继续装。以她的内力，这点酒算什么？

然而，楚曦却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，一杯之后，又自顾自地斟了一杯，也不再看萧灼，只是望着窗外如火如荼的枫林，眼神似乎有些飘忽，轻声道：“如此美景，合该配烈酒……侠士不饮，真是可惜了。”

她又饮了一杯。脸颊更红，眼神也愈发水润迷离起来。

接着是第三杯，第四杯……

她喝酒的速度不快，却异常执着，仿佛真的只是想品尝这美酒，又像是……想借酒浇愁？

萧灼起初以为她仍是伪装，但渐渐地，她发现似乎有些不对。

这女子的眼神真的开始涣散，动作也变得比平时迟钝些许，指尖扶着额头，眉头微蹙，似是有些不胜酒力。那强撑着的、无懈可击的从容面具，在酒精的作用下，似乎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，泄露出其下一抹极淡的、真实的疲惫与……孤寂？

“唔……这酒……”楚曦放下第五只空杯，手臂似乎软了一下，差点碰倒酒壶。她甩了甩头，试图保持清醒，却显得更加娇憨无力，与平日里那清冷疏离、深藏不露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
萧灼面具下的眉头越皱越紧。

她真的醉了？不可能。以她的内力，逼出酒气轻而易举。

那是……故意的？示弱？试探？

就在萧灼暗自揣测之时，楚曦忽然转过头，迷蒙的双眼直直地看向她，声音带着酒后的软糯和一丝茫然：“侠士……我们是不是……在哪里见过？”

萧灼心中猛地一凛，眼神瞬间锐利如刀。

楚曦却仿佛毫无所觉，自顾自地凑近了些，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仔细地打量着萧灼脸上的面具，吐息间带着浓郁的酒香和一丝冷冽的药香，喃喃道：“你的眼睛……很熟悉……像……像一个人……”

像谁？像北朔的镇北将军萧灼吗？

萧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，袖中墨魂短刃已滑入掌心，杀意暗涌。身份暴露了？

然而，楚曦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愣住。

“像……像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……雪枭……”她吃吃地笑了起来，眼神迷离，带着一种天真又妩媚的风情，“它看人的时候……也是这样的……冷冷的……又有点……孤独……”

“……”萧灼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滞，握紧的短刃松开了几分。雪枭？孤独？

楚曦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，趴在桌上，侧着脸看着萧灼，长睫如蝶翼般轻颤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：“后来它飞走了……再也不回来了……他们都一样……最后都会走的……”

她的声音越来越小，最终化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——竟然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。眼角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未干的湿意。

“……”

萧灼彻底愣住了。

她看着对面毫无防备、醉倒沉睡的女子，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。

这一切是真是假？是演技，还是酒后吐真言？

那瞬间流露出的脆弱与孤独，不像伪装。尤其是提到“雪枭”时那一闪而过的真实伤感和孩子气，与她平日展现出的任何一面都截然不同。

萧灼沉默了许久。

窗外夕阳西下，暖红色的光芒透过窗棂，洒在楚曦熟睡的侧脸上，柔和了她平日过于完美的轮廓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，唇瓣因醉酒而显得格外红润微肿。

褪去了所有伪装和算计，此刻的她，看起来竟有几分……惹人怜惜。

萧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，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微微散落的发丝，却在最后一刻猛地停住，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。

她在做什么？

这可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南靖高手！身份不明，目的不明！

萧灼霍然起身，冷硬的心肠重新占据上风。她丢下一块碎银子在桌上，覆盖了酒钱，最后看了一眼那沉睡的女子，转身决然离去。

无论她是真醉假醉，都与自己无关。此地不宜久留。

然而，当她走下楼梯，走出醉仙居，踏入落日余晖笼罩的街道时，脑海里却不断回闪着那人醉酒后懵懂的眼神、带着哭腔的呢喃，以及眼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泪痕。

“冷冷的……又有点……孤独……”她竟然如此形容寒鸦的眼神。

萧灼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，心底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、连自己都无法辨明的情绪。

她脚步顿了顿，终是没有回头，身影迅速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之中。

二楼窗边，本该醉得不省人事的楚曦，却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眼底一片清明深邃，哪里还有半分醉意？

她坐起身，指尖轻轻拂过眼角那抹湿痕，看着楼下那人消失的方向，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弧度。

“寒鸦……”她低声自语，声音清醒无比，“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？”

她拿起桌上那壶“火烧云”，又倒了一杯，缓缓饮尽。这一次，烈酒入喉，她却面不改色。

“看来……下次要装得更像一点才行。”她微微一笑，眸光流转间，算计与探究再次浮现，只是那深处，似乎也夹杂了一丝同样难以言喻的波澜。

窗外，枫叶如血，夕阳正好。

一场始于试探的醉酒，似乎让某些东西，在两人心底悄然发生了改变。那层隔在彼此之间的冰墙，仿佛被酒液浸染，裂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。

而缝隙之下，是愈发汹涌的暗流，与难以抗拒的吸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