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更冷，吹动两人衣袂，猎猎作响。涧水轰鸣是这寂静夜色里唯一的背景音，却更反衬出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、几乎要凝固空气的紧绷。

萧灼的问题掷地有声，带着冰冷的质疑和不容回避的锐利，直刺楚曦。

楚曦没有立刻回答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萧灼，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清亮惊人的眸子里，情绪复杂得如同脚下深不见底的涧渊。月光勾勒出她侧脸完美的线条，也照出她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。

良久，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，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，又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：“我想做什么？萧灼，这话，或许该我先问你。你不在你的朔方城等着接旨成婚，或是整顿军备应对我南靖‘可能’的进攻，跑来这荒山野岭的落鹰涧，又是想做什么？”

她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来，语气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，仿佛只是老朋友间的随口一问，但那双眼睛却紧紧锁着萧灼，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。

萧灼心头一梗，被这反问激得怒火又起，但更深处的，是一种被看穿意图的狼狈。她冷哼一声，别开视线，望向黑黢黢的深渊：“与你何干？北朔疆土，本将来去，还需向南靖摄政王报备不成？”

“自然不需。”楚曦从善如流，却也向前走了两步，与萧灼并肩立于高坡边缘，同样望向下方奔腾的暗河，“只是觉得巧合。你我二人，一个不在国都应对婚旨风波，一个不在朝堂压制主战喧嚣，却偏偏同时出现在这多年前初遇的……是非之地。”

她顿了顿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：“萧灼，你心里，当真就只剩下对我的恨意和杀心了吗？就没有一丝一毫……别的念头？比如，疑惑我为何压下主战派的奏请？比如，想知道我为何出现在这里？”

萧灼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抓了一下，收缩得发疼。有！她当然有！那些疑惑和猜测日夜煎熬着她，比纯粹的恨意更让她难以承受！但她怎么可能承认？尤其是在楚曦面前！

“收起你那套蛊惑人心的把戏！”萧灼猛地转头，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楚曦的脸，“楚曦，你我都不是三岁孩童！朝堂博弈，军国大事，岂会因个人私念而转移？你压下奏请，无非是粮草不足，或是想稳扎稳打，或是……另有更大图谋！至于你为何在此……”

她声音里淬上冰碴：“刺探军情？亲眼确认我的狼狈？还是想故技重施，如同当年以‘颜卿’身份接近我一般，再次玩弄人心？！”

最后那句话，几乎是嘶吼出来的，带着被欺骗后难以愈合的伤痛和耻辱。

楚曦的脸色在月光下似乎白了一分。她沉默了片刻，再开口时，声音里那点慵懒和调侃消失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、几乎可以说是痛苦的认真。

“玩弄人心……”她重复着这四个字，缓缓摇头，“萧灼，你是否觉得，只有你一人承受了真相撕裂的痛苦？只有你一人被困在家国与私情之间，进退维谷？”

萧灼一怔，下意识地想反驳，却被楚曦眼中那从未见过的、近乎脆弱的神色钉在了原地。

“是，我骗了你。用‘颜卿’的身份接近你，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。”楚曦的声音很轻，却字字清晰，砸在萧灼心上，“我收集情报，我利用你北朔将领的身份验证信息，我甚至……可能无意中透露过你的某些动向给我的属下。这些，我无从辩解。”

她承认得如此干脆，反而让萧灼有些无所适从。

“但，”楚曦猛地抬眼，目光灼灼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，“‘颜卿’对你的欣赏，引为知己的欣喜，月下交谈时的共鸣，那些……不是假的！而我……”

她的声音哽了一下，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，但她还是强迫自己说了出来：“而我，楚曦，在南靖朝堂上面对主战派步步紧逼，力排众议压下大规模北伐之议时，脑子里想的是一旦开战，首当其冲的就是你镇北军！是你萧灼！我动用隐藏最深的暗线给北朔传递消息，暗示边境不稳，想迫使拓跋弘暂缓逼你，想的也是替你争取喘息之机！”

“我甚至……”她深吸一口气，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，“在我南靖将领兴奋地报告你被皇室猜忌、陷入困境时，我感到的不是高兴，而是……愤怒！还有……心疼！”

最后两个字，轻得几乎听不见，却像两道惊雷，连续劈中了萧灼！

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楚曦，大脑一片空白，所有的愤怒、质疑、仇恨，在这一刻都被这匪夷所思的告白冲击得七零八落！

楚曦在说什么？她压下进攻是因为……担心她？她暗中操作是为了……帮她？她甚至……心疼她？

这怎么可能？！她是南靖摄政王！她是她的死敌！她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，隔着欺骗与背叛！

“荒谬！”萧灼猛地后退一步，像是要远离什么可怕的东西，声音因为震惊和混乱而微微颤抖，“楚曦，你以为编造这些可笑的谎言，就能动摇我吗？就能让我忘记你做过什么吗？！你这套说辞，比你用‘颜卿’身份骗我时，更加拙劣！”

“谎言？”楚曦笑了，那笑容惨淡而凄凉，在月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，“萧灼，你扪心自问，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手段，若我真想趁你之危，吞并北朔三镇，我需要亲自跑来这荒山野岭，对着你——一个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的人——编造这些‘拙劣’的谎言吗？”

“我大可坐镇锦官城，只需点头同意王嵩的奏请，十五万大军此刻恐怕已陈兵边境！就算粮草不足，五万精锐也足以在你北朔军心不稳时，撕开一道口子！我何必多此一举？！我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，暗中行事，授人以柄？！”

她的质问，一句接一句，如同重锤，敲打在萧灼坚固的心防上。

是啊……以楚曦的智慧和手段，她若真想动手，有太多更直接、更有效、更符合她利益的方式！她完全没有必要出现在这里，对她说这些……

难道……她说的……竟有几分是真？
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，就让萧灼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恐慌和……一丝不该有的、细微的悸动。

“那你……你到底想怎样？”萧灼的声音干涩无比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。

看到她的松动，楚曦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微弱的亮光，但那亮光很快又被更沉重的疲惫覆盖。她抬手，揉了揉眉心，那个动作褪去了所有摄政王的威严和“颜卿”的洒脱，显出一种罕见的柔弱与迷茫。

“我不知道，萧灼。”她低声说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诚，“我真的不知道。我只是……无法眼睁睁看着你被逼上绝路，无法心安理得地利用你的困境为南靖谋利，更无法……接受你嫁给那个赫连钊。”

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萧灼脸上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认真：“所以我来了。我想亲眼看看你怎么样了。我想……或许我们能谈谈。抛开南靖摄政王和北朔镇北将军的身份，就像……就像很多年前，‘寒鸦’和‘颜卿’那样，谈谈。”

“谈谈？”萧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，“谈什么？谈如何让你南靖兵不血刃地拿下北朔？还是谈我该如何叛国投敌，苟且偷生？”

“萧灼！”楚曦蹙眉，语气带上了怒意，“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！”

“那是什么意思？！”萧灼猛地逼近她，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，几乎鼻息可闻，她眼中翻涌着被搅乱的痛苦和愤怒，“楚曦，别摆出这副被情势所迫、无可奈何的样子！是你先选择了欺骗！是你先站在了我的对立面！如今又跑来跟我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！你到底要我怎么样？！难道要我感激你没有立刻发兵攻打我的国家吗？！”

她的情绪激动，声音在不自觉中拔高，惊起了远处林中的几只夜鸟。

楚曦被她眼中赤裸裸的痛苦灼伤了。她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言辞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
是啊，她有什么资格要求萧灼相信她？有什么资格要求她理解自己的两难？

欺骗的裂痕早已深可见骨，家国的鸿沟更是难以逾越。她们之间，早已不是简单的爱恨情仇可以概括。

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

只有风声，水声，以及彼此沉重的心跳。

良久，楚曦缓缓垂下眼眸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，掩去了所有情绪。

“或许……我来错了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，“你说得对，我们之间……早已无话可谈。”

她说完，竟真的缓缓转过身，似乎准备离开。那素白的背影在凄清的月光下，显得单薄而孤寂，仿佛随时会被这苍茫的夜色吞噬。

萧灼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疼得几乎无法呼吸。理智告诉她，让她走，从此桥归桥路归路，战场上见真章才是她们之间唯一的结局。

可是……心底某个角落，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，阻止着她。

就在楚曦即将迈出第一步的刹那，萧灼猛地出手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！

入手冰凉细腻，腕骨纤细，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。

楚曦浑身一僵，脚步顿住，却没有回头。

萧灼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箍着她，指尖甚至微微颤抖。她的大脑一片混乱，所有的理智、仇恨、算计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，只剩下最原始、最汹涌的情感驱动着她。

“你……”萧灼的声音沙哑得厉害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，“你刚才说的……心疼……是真的？”

楚曦的背影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。她没有回答，也没有挣脱。

沉默，变成了最磨人的答案。

萧灼猛地用力，将她的身体扳了回来，迫使她面对自己。在月光下，她清晰地看到楚曦的眼角似乎有一抹未来得及消散的微光。

她……哭了？

这个认知像是一把巨锤，彻底击碎了萧灼最后的防线。

“回答我！”萧灼几乎是低吼着，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她的肩膀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，“楚曦！你看着我！回答我！”

楚曦被迫抬起头，泪痕已悄然拭去，但泛红的眼眶和那双氤氲着水汽、充满了痛苦、挣扎、以及同样无法割舍的眷恋的眼眸，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地撞入了萧灼的心底。

四目相对，爱恨痴缠，家国天下，在这一刻仿佛都模糊了界限。

空气中那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弦，终于，“铮”地一声，断了。

萧灼猛地低下头，狠狠地吻住了那双总是吐出令她爱恨交织话语的唇瓣。

那不是温柔的亲吻，而是带着惩罚性质的、粗暴的、充满了所有无法宣泄的愤怒、痛苦、疑惑、以及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渴望的掠夺！

楚曦闷哼一声，身体瞬间僵硬，手下意识地抵上萧灼的胸膛想要推开，但那力道却在接触到对方剧烈心跳的瞬间，诡异地软化了下来。

这个吻，充满了血腥味（不知是谁的嘴唇被咬破了），充满了绝望的气息，更像是一场搏斗，一场双方都精疲力竭、却谁也不肯先放手的撕咬和确认。

直到肺里的空气几乎被榨干，萧灼才猛地放开她，额头抵着她的额头，呼吸急促而滚烫，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。

“楚曦……”她喘息着，声音破碎不堪，“我们……到底该怎么办……”

这一声近乎无助的呢喃，道尽了她所有的挣扎与迷茫。

楚曦看着她，眼中水光潋滟，同样气息不稳。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，轻轻抚上萧灼的脸颊，指尖冰凉。
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她同样喃喃回应，声音轻得像梦呓，“但我知道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掉……无论是毁于北朔朝堂，还是毁于……我南靖之手。”

就在这时，远处山林中，突然传来一声极尖锐的鸟鸣！那是萧灼亲卫发出的示警信号！

有情况！

两人瞬间从那种迷乱的情绪中惊醒，猛地分开，眼神同时恢复锐利，望向信号传来的方向。

只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，还夹杂着兵器碰撞的脆响！

不是一两个人，而是一队人马！正朝着他们所在的高坡疾驰而来！

“是北朔边境巡逻队！”萧灼瞬间判断出来人的身份，脸色一变。他们此刻的打扮虽作商队护卫，但若被巡逻队盘查，难保不会出纰漏！更何况……她身边还站着南靖摄政王！

楚曦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，眉头紧蹙。若她被北朔巡逻队发现，后果不堪设想！

“走！”萧灼当机立断，一把抓住楚曦的手腕，便要向另一个方向的密林深处退去。

然而，已经晚了。

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啸音划破夜空，“噗”地一声钉在她们身旁的树干上，箭尾剧烈颤抖。

一个粗犷的喝声随之炸响：

“前方何人？！站住！朔方边军巡防，违令者格杀勿论！”

火把的光芒已经从林间缝隙中透出，越来越近。

萧灼和楚曦的脚步猛地顿住，脸色瞬间凝重如铁。

她们被包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