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鹰涧。

地处北朔与南靖边境交界，因其地势险要，两翼山崖陡峭如鹰翼展开，中间一道深涧水流湍急，故名落鹰。这里并非军事重镇，却因地形复杂，小道密布，成为两国巡逻队时常擦枪走火之地，也是走私贩、情报贩子活跃的灰色地带。

萧灼勒马驻足于一处高坡之上，身后只跟着八名精悍的亲卫，皆作普通商队护卫打扮，掩去了军旅之气。暮色四合，残阳如血，将下方蜿蜒的深涧和两侧狰狞的山崖染上一层悲壮而苍凉的颜色。

寒风卷着砂砾打在脸上，带着边境特有的粗粝感。萧灼深深吸了一口气，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，试图压下心头那翻涌不息的躁郁。

离开朔方城已有四日。那纸催命般的赐婚旨意如同悬顶之剑，不知何时便会轰然落下。朝堂之上暗流涌动，南靖边境大军压境般的紧张感即便在此处也能隐约感知。她选择来到这里，与其说是视察这处算不上战略要冲的边境隘口，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逃避和……追寻。

追寻什么？她自己亦说不清。

或许是追寻多年前那个月夜下，与一个名为“颜卿”的琴师初次联手对敌时，那份难得的默契与酣畅。或许是追寻一个答案，一个关于楚曦，关于她们之间这荒谬关系的答案。

“将军，前方三里处便是当年我们剿灭那伙‘灰狼’匪帮的山谷。”一名亲卫策马上前，低声禀报。他是当年跟随萧灼参与那次行动的老兵。

萧灼目光投向那片隐在暮色中的山谷轮廓，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。灰狼匪帮，勾结两国边吏，劫掠商旅，无恶不作。当年她以“寒鸦”身份追踪至此，恰好遇上了同样追查此事的“颜卿”。

那时，她冷冽如冰，她洒脱如风。因目标一致，被迫联手。她惊叹于她精妙的琴音杀招和飘逸身法，她则欣赏她狠辣果决的刀术和沉稳布局。一场恶战，彼此掩护，背靠背对敌时的体温和信任，月下分赃（情报）时的相视一笑……一幕幕清晰得恍如昨日。

可如今，月依旧，山依旧，涧水奔流声依旧。人却已面目全非。

知音变死敌，倾慕化仇恨。即便真相撕裂，那刻骨的爱与恨交织缠绕，早已无法厘清。

“知道了。”萧灼的声音有些沙哑，“分散警戒，没有我的命令，不得暴露身份。”

“是！”亲卫领命，打了个手势，其余七人无声散开，隐入四周的山石林木之后，动作迅捷如猎豹，显是精锐中的精锐。

萧灼独自下马，信步走向高坡边缘，俯瞰着下方雾气渐起的深涧。她需要这冰冷的风和辽阔的景色来让自己冷静。朝中的倾轧，南靖的威胁，楚曦那捉摸不定的态度，还有那该死的婚旨……一切的一切，都需一个决断。

而她萧灼的决断，从不拖泥带水。

若旨意到来，无非两条路：接，或抗。
接，便是屈辱，是将军府的终结，是镇北军可能被蚕食的开始。
抗，便是叛逆，是与整个北朔皇室为敌，是战火重燃，生灵涂炭。

无论哪条路，都荆棘密布，鲜血淋漓。

她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的“灼魄”剑上，冰凉的剑柄传来一丝镇定的力量。或许……还有第三条路？一条更加艰难，更加危险，却可能撕出一线生机的路？

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，如同盘旋于天际的苍鹰，扫视着脚下的土地和远方南靖的方向。

就在此时，一阵极轻微，却绝不属于自然风动的窸窣声，自侧后方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！

萧灼瞳孔骤缩，按剑的手瞬间绷紧，全身肌肉进入临战状态。她的亲卫布防严密，绝无可能让外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到这个距离！除非……来人身手极高，且极其熟悉此地地形！

是谁？北朔太子派来的杀手？赫连家的死士？还是……南靖的探子？楚曦的人？

最后一个念头让她心脏猛地一缩，一股夹杂着刺痛和莫名期待的复杂情绪涌上。

她没有立刻出声示警，也没有回头，只是保持着俯瞰的姿势，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极致，如同最灵敏的雷达，锁定了那丝异常声响的来源。内力悄然运转，灌注四肢百骸。

那声音停顿了片刻，似乎在观察。随后，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枯枝被踩断的轻响。

来了！

萧灼眼底寒光一闪，身形毫无征兆地猛然暴起！不是后退，而是直接朝着声音来处疾扑而去！“灼魄”剑并未出鞘，连鞘带剑化作一道黑色闪电，直刺对方藏身之处！

这一击，快、准、狠！蕴含着萧灼这些日子以来积压的所有怒火、憋闷和挣扎，没有丝毫留手。若被击中，即便是巨石也会崩裂！

然而，就在剑鞘即将触及树丛的刹那，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盈和速度，悄无声息地从树影中滑出，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。衣袂飘飞间，带起一缕极淡的、仿佛雪后初霁般的冷香。

萧灼一击落空，剑鞘深深插入对方方才藏身的树干之中，木屑纷飞。她毫不停滞，借力翻身，左手化掌，带着凌厉的掌风，直拍对方面门！

对方似乎轻笑了一声，那笑声极轻，飘忽不定，却像羽毛般搔刮在萧灼的心尖。她不退反进，纤纤玉指并拢，看似柔软无力，却精准地迎向萧灼的手掌，指尖吞吐着凝练的内劲，并非硬碰，而是以一种玄妙的柔劲一引一卸。

“嘭！”

一声闷响，两股力道碰撞，气流微荡，吹得周围枯草低伏。

萧灼只觉自己刚猛无俦的掌力如同打入了棉花堆中，又被一股巧劲牵引着偏向一旁，心中顿时大震！

这手法！这内力运转的方式！

她猛地抬头，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。

那双眼睛，在渐浓的暮色中，依旧清亮如寒星，深邃如古潭，此刻正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，静静地看着她。有关切，有探究，有玩味，还有一丝……与她此刻心境相似的疲惫与挣扎。

月光穿透稀疏的云层，淡淡洒落，照亮了来人的面容。

倾国倾城，清冷绝艳，不是楚曦又是谁？！

她竟未着摄政王朝服，亦非“颜卿”的琴师装扮，只是一身简单的素白劲装，墨发高束，未施粉黛，却比任何华服盛装都更凸显出她那通身的气度与令人窒息的美貌。只是此刻，这份美貌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风尘仆仆和一丝冒险的痕迹。

她竟然真的来了！就在她刚刚想到她的时候！以这样一种方式，出现在她们初遇的地方！

巨大的震惊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萧灼，让她一时之间竟忘了动作，忘了反应，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日夜在她脑中盘旋、让她爱恨交织的脸庞。

“将军的待客之道，还是如此……热情如火。”楚曦率先打破了沉默，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，甚至带着点慵懒的调侃，但若仔细分辨，却能听出那尾音里一丝极细微的颤抖。她缓缓收回与萧灼对掌的手，指尖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
萧灼猛地回过神，瞬间，所有复杂的情绪被汹涌而上的怒火和屈辱感覆盖！她竟然还敢出现！还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！在她被她的国家逼迫，被她的朝廷算计，陷入如此绝境的时候！

“你竟敢潜入此地！”萧灼的声音冰冷彻骨，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，手腕一抖，“灼魄”剑铿然出鞘半寸，寒光凛冽，直指楚曦，“真当我不敢杀你？！”

随着她的动作，四周风声骤紧，八名亲卫如同幽灵般从隐匿处现身，手中劲弩齐刷刷抬起，冰冷的箭镞在暮色中闪烁着死亡的光芒，全部锁定在楚曦身上。只需萧灼一个手势，便能将这位南靖摄政王射成刺猬！

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！

楚曦却仿佛对周遭的杀机视若无睹。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萧灼脸上，仔细地、近乎贪婪地审视着她。她看到了她眼底的血丝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，以及那深藏在冰冷愤怒下的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。

看来，北朔那边的消息是真的。她过得……很不好。

这个认知让楚曦的心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，细细密密的疼。

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，那叹息声轻得像一阵风，却奇异地打破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。

“杀我？”楚曦微微偏头，竟向前迈了一小步，无视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和周围蓄势待发的弩箭，目光坦然地迎上萧灼充满杀意的眼睛，“萧灼，若你真想杀我，在灰雀城的巷子里，你就该下手了。而不是……只是抵着我的喉咙，却用手护着我的头。”

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像一道惊雷，猛地劈开了萧灼强撑的冰冷外壳，露出了底下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和软肋。

“你！”萧灼脸颊猛地一热，像是被窥破了最隐秘的心事，羞愤交加，手腕一紧，剑锋又前进一分，几乎要触碰到楚曦的衣襟，“闭嘴！休要胡言乱语！”

“我是否胡言，你心里清楚。”楚曦毫不退让，甚至又逼近了半分，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，“我今日来，不是以南靖摄政王的身份，也不是以‘颜卿’的身份。”

“那你以什么身份？”萧灼冷笑，剑尖微微颤抖，“以看我笑话的身份？还是来确认我是否已被逼到绝境，好让你的南靖大军趁机扑上来撕咬？”

楚曦的眸色深了深，里面翻涌着受伤、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情绪。她猛地抬手，竟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“灼魄”的剑尖！这个动作极其大胆，近乎挑衅，也极其危险。

萧灼浑身一僵，几乎要控制不住力道将她的手指削断！

“我来，”楚曦盯着她的眼睛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说道，“是以一个知晓全部真相、却同样身陷囹圄、不知该如何是好的……故人的身份。”

故人？

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重锤，狠狠砸在萧灼的心上。所有的愤怒、杀意、伪装，在这两个字面前，忽然变得摇摇欲坠。

故人。是啊，她们是故人。是曾引为知己、月下交心的故人。是曾生死相托、并肩作战的故人。也是欺骗、仇恨、爱憎癫狂的故人。

剑尖上的力道，不知不觉松了几分。

楚曦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份松动，她轻轻移开手指，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依旧瞄准她的弩箭：“让你的人退下吧。萧灼，你我之间的事，不需要旁人来插手。更何况……”

她顿了顿，语气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和自信：“就凭他们，真要动起手来，也留不下我。何必徒增伤亡？”

萧灼死死地盯着她，胸膛剧烈起伏。她知道楚曦说的是事实。楚曦的武功深不可测，真要以死相搏，自己或许能胜，但也绝对是惨胜，这八名亲卫恐怕无一能活。而在此地击杀南靖摄政王……那引发的后果，将是真正的天塌地陷。

更重要的是……她下不了手。至少，在弄清楚她今日突兀前来的真正目的之前，下不了手。

僵持了足足十息。

萧灼猛地一挥手，声音沙哑：“退下！百步外警戒！没有我的命令，任何人不得靠近！”

“将军！”亲卫首领一惊，显然不放心。

“执行命令！”萧灼厉声道。

“……是！”亲卫们面面相觑，最终只能收起弩箭，警惕地看了楚曦一眼，迅速后撤，消失在暮色山林之中。

高坡上，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人。

残阳彻底沉入山脊，最后一丝余晖消散，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，缓缓笼罩四野。只有清冷的月光和渐起的星辉，勾勒出彼此模糊而又清晰的轮廓。

涧水奔腾的轰鸣声显得越发清晰。

空气中，那缕雪后初霁般的冷香，与萧灼身上凛冽的风沙气息交织在一起，无声地对抗，又诡异地融合。

“说吧，”萧灼还剑入鞘，动作有些僵硬，声音冷硬，“你冒险前来，究竟想做什么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