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境的寒风卷着砂砾，砸在军帐上，噼啪作响。

萧灼独坐帐中，指尖摩挲着一枚青玉玉佩。玉质温润，刻着一支细竹——是“颜卿”曾随身佩戴的物件。

三日前，她亲手从一具被狼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旁拾起它。那尸体穿着“颜卿”常穿的月白袍子，身形相似，腰间还挂着“颜卿”的琴囊，囊中琴已碎，弦断如割肠。

“将军。”亲卫在外低声禀报，“南靖那边有动静了。”

萧灼猛地收拢手指，玉佩硌在掌心，生疼。

“说。”

“长公主楚曦三日前称病不出，但咱们的暗线说，她府中连夜运出一具尸体，秘密埋了。时间、地点，都对得上。”

帐内烛火一跳，映得萧灼侧脸如刀削般冷硬。

她没说话，只缓缓站起身，铠甲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“点兵三百，轻骑随行。”

“将军，去何处？”

“南靖，国境线。”她声音低得骇人，“我去给她……收尸。”

亲卫骇然抬头：“将军！边境如今戒严，南靖巡防增加了三倍，此时过去太危险了！”

“危险？”萧灼扯了扯嘴角，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寒潭，“她一个人死在南靖的时候，谁问过她危不危险？”

那是她的颜卿。会笑着弹琴、会蹙眉说她“杀气太重”、会在月下与她共饮一杯薄酒的颜卿。

是她说“江湖再见”，却再也见不到的人。

——

南靖边境，黑风岭。

此处是两国缓冲地带，山高林密，匪患不绝。如今却因局势紧张，连匪徒都少了踪影，只剩风声呜咽，如鬼哭。

萧灼带着三百精锐轻骑，悄无声息潜入山谷。根据情报，“颜卿”的尸身被随意丢弃在此处的一个乱葬坑。

她下马，亲手执镐，一铲一铲挖开那些刚被翻动过的新土。

泥土腥气混着若有似无的腐烂气味弥漫开来。士兵们举着火把，火光摇曳，映着一张张凝重不安的脸。

将军亲自掘墓，只为寻一个江湖琴师的尸首。这事实在太过诡异，却无人敢问。

突然，镐头碰到了一截硬物。

萧动作一顿，呼吸骤然屏住。她扔开镐，徒手去扒那些泥土。

一截苍白的手腕露了出来，指尖还沾着干涸的血迹，腕上一道旧疤——那是颜卿曾给她看过的，说是幼时学琴不小心被琴弦割伤所留。

萧灼的手指开始发抖。

她疯了一样刨开周围的土，露出了那张脸——尽管被野兽啃噬得残缺不全，但那轮廓，那眉眼……

就是她。

萧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，被她强行咽下。她闭上眼，再睁开时，眼底已是一片猩红的杀意。

她小心翼翼地，从那只冰冷的手腕上，取下唯一完好的东西——一根褪色的、编着一枚铜钱的红色手绳。那是她当年送给颜卿的，说是北朔军中习俗，能保平安。

保平安？

她几乎要笑出声来，笑声却比哭更难听。

“楚、曦。”

两个字从齿缝间碾磨而出，带着血淋淋的恨意。

她起身，将那块沾着泥污的玉佩狠狠攥在掌心，玉石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。

“传令回去。”她声音冷得掉冰渣，“即日起，北朔镇北军与南靖摄政王楚曦，不死不休。”

——

南靖国都，摄政王府。

楚曦屏退左右，独自一人坐在水榭中。

指尖按在琴弦上，却迟迟未动。

三日前，她设计铲除了朝中最后一位手握重兵的亲王，将其党羽连根拔起。过程惊险，她甚至动用了隐藏多年的江湖势力，才勉强压下了一场险些爆发的宫变。

代价是她不得不“病”了几日，避开风口浪尖，也无法去赴那个与“寒鸦”的半月之约。

她心下有些不安。上次分别时，寒鸦眼神深沉，说下次见面有要事相告。她了解寒鸦，若非极其重要之事，她不会那般神色。

是什么事？

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……

“殿下。”心腹侍女匆匆而来，低声禀报，“北境线传来密报，北朔镇北将军萧灼今日清晨率轻骑突入黑风岭，似在……搜寻什么人的尸首。”

楚曦指尖一颤，琴弦发出“铮”地一声锐响。

“尸首？谁的？”

“似乎是一个……江湖琴师。名叫‘颜卿’。”

楚曦猛地站起身，脸色瞬间苍白如雪。

颜卿？!

那不是她偶尔用来遮掩身份的名字吗？怎会有尸首？还惊动了萧灼？

电光石火间，她忽然想起一事——三日前处理那亲王时，其手下曾拼死反扑，追杀她一名擅长易容的属下至黑风岭。那属下当时便穿着她惯常穿的月白便服，身形与她相似，身上还带着她赏赐的一块青竹玉佩和一把旧琴……

后来属下尸首无踪，她只当是被野兽拖走，忙于稳定朝局，并未深究……

难道……

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攫住了她。

“立刻备马！”她声音发紧，“我要去黑风岭！”

“殿下不可！如今局势未稳，您若亲自前往边境，太危险了！而且……而且北朔将军萧灼恐怕还在那里！”

楚曦脚步一顿。

萧灼。

那个在北朔军中声名赫赫、让她在朝堂上屡次感到棘手的女人。她怎么会去为“颜卿”收尸？她们之间有何关联？

寒鸦……萧灼……

一个更荒谬、更令人心悸的猜测浮上心头。

不，不可能。

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此刻贸然前去，若真是陷阱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
“派人去查，”她指甲掐进掌心，“查清楚，那具尸首到底是谁，萧灼又做了什么，说了什么。”

——

黑风岭。

萧灼亲手将“颜卿”的尸骨收敛入一副临时找来的薄棺中。

她站在棺前，久久不语。

三百轻骑肃立四周，鸦雀无声，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呼啸的风声。

最终，她缓缓抬手，将那枚染血的青竹玉佩，放在了棺盖上。

“以此玉为证，”她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耳中，“我萧灼在此立誓，必以楚曦之血，祭你亡魂。”

她猛地抽出腰间佩刀！

寒光一闪，刀锋划破掌心，鲜血涌出，滴落在黄土之上。

“此仇不报，”她一字一顿，目光扫过众人，“誓不为人！”

“誓不为人！”三百将士齐声低吼，声震山谷，惊起夜鸦无数。

萧灼最后看了一眼那棺木，转身，决绝上马。

“回营。”

马蹄声如雷鸣，踏碎南靖边境沉寂的夜。

而她不知道的是，在她离去后不久，另一队人马悄然而至。

楚曦终究还是不放心，派出了最得力的暗卫首领亲自前来查探。

暗卫找到了那个被重新填埋的土坑，以及……坑边尚未干涸的、属于北朔镇北将军的制式马蹄印，和几滴凝固的、异常鲜红的血——那是萧灼立誓时滴落的血。

他们还从附近一个被吓破胆的南靖逃兵口中问出：北朔的将军对着那棺木立了血誓，要杀他们的摄政王殿下报仇。

暗卫首领心惊肉跳，立刻飞鸽传书。

当楚曦收到传书，看到“萧灼”、“血誓”、“报仇”这几个字眼时，她坐在窗边，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，只觉得浑身冰冷。

那个与她月下饮酒、温泉隔石相谈、甚至有过片刻情动亲吻的寒鸦……真的是萧灼？

而萧灼，因为一具假尸首，对她恨之入骨，立誓要杀她？

荒唐！可笑！却又……痛得彻骨。

她拿起案上另一封密报——是北朔国内眼线传来的消息。萧灼近日因力主对南靖强硬，与北朔朝中主和派冲突激烈，甚至拒绝了皇室为其指婚的提议，处境微妙。

楚曦闭上眼，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弦。

寒鸦……萧灼……

原来是你。

原来，我们要以这种方式，真正相识。

——

北朔军营。

萧灼归来，一言不发，径直走入主帅大帐。

她摊开掌心，那枚玉佩已被她的血染得斑驳。

亲卫送来了酒，她仰头灌下一大口，烈酒灼喉，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毁灭一切的戾气。

帐外忽然传来喧哗。

“将军！京中来使！宣旨意！”

萧灼眼底红芒一闪，冷笑一声，握紧了手中的刀。

该来的，总算来了。

拒婚的代价，她早有预料。只是没想到，会和她失去颜卿的痛楚，撞在同一天。

也好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将那块碎玉，紧紧按在心口。

楚曦，你且等着。

这万里山河，无尽长夜，你我之间，从今日起，只剩你死我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