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熙城的夜雨，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。

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，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，试图抹去一切痕迹。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，以及偶尔从暗巷深处传来的短促金铁交鸣和闷哼声，却昭示着这场无声的追猎远未结束。

萧灼靠在一处废弃民宅的断墙后，剧烈地喘息着。雨水顺着她湿透的黑发不断流下，模糊了她的视线。肋下的旧伤和新添的剑创火辣辣地疼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，带来针扎般的刺痛。楚曦那灌注内劲的一击，让她内腑受了不轻的震荡。

她撕下里衣相对干净的布条，咬紧牙关，草草勒紧手臂和肋下的伤口，阻止血液过快流失。动作间，她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方才在楚曦寝殿中的每一个瞬间。

那双冰冷平静的眼睛，那精准狠辣掷出狼毫笔的手法，那绝非一个深宫弱质女流所能拥有的内力修为和反应速度……

还有那最后，几乎微不可察的、却又真实存在的……手下留情？

如果她真要杀自己，那一击完全可以更刁钻，更致命。而不是在她旧伤处发力，看似凶狠，实则给了她一丝借力脱身的间隙。

为什么？

猫捉老鼠的戏弄？还是……

一个荒谬的念头再次试图浮起，却被萧灼用更凶狠的力道强行压了下去，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低咳，带出更多的血沫。

不可能！

证据确凿！就是她害死了“颜卿”！那玉佩，那现场，那心腹太监的调动……所有线索都冰冷地指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南靖长公主！

她只是……只是武功比想象中更高，更善于伪装，更工于心计罢了！

萧灼闭上眼，努力将“颜卿”那双总是含着浅笑、通透又偶尔流露出孤寂的眼睛从脑海中驱散。不能想。每想一次，心口的裂痕就加深一分，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悲痛和仇恨就变得更加狂乱。

她必须活下去。活下去，才能找到机会，完成复仇。

就在这时，巷口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，不止一人，训练有素地分散开，正呈包围之势缓缓搜索而来。

萧灼眼神一凛，握紧了手中的“烬”。

与此同时，长公主府邸已恢复了表面的平静，但内里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滞。

楚曦换下了一身湿衣，只着一件素色常服，坐在灯下。面前摊开的是南靖都城永熙的布防图，但她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。

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——那是“颜卿”曾随身佩戴的式样，与她“送”给萧灼的那一枚本是一对。只是她手中这枚，是仿品，真品早已在之前布局时作为误导萧灼的道具用了出去。

“殿下，”心腹暗卫首领无声地出现在下方，单膝跪地，“城内搜索仍在进行，但……尚未发现萧灼踪迹。她极擅隐匿，又对这类追捕反追踪极为熟悉，我们的人……折了几个好手。”

楚曦摩挲玉佩的手指一顿。

熟悉。

又是这个词。

一个北朔的镇边大将，为何会对江湖侠客的隐匿遁逃之术如此“熟悉”？甚至……熟悉得让她心惊肉跳。

“我们的人，是如何折的？”楚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。

“皆是……一击毙命。”暗卫首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，“伤口极窄极深，精准地切断要害，像是……某种特制的狭长薄刃所致，手法干净利落，近乎……艺术。”
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与我们过去记录的、那位神秘的北境侠客‘寒鸦’的手法……有七分相似。”

“寒鸦”。

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，瞬间打开了楚曦心中那扇通往疯狂猜测的大门。

萧灼那诡异的身法，那柄削铁如泥的奇异短刃，那反手格挡时刁钻的角度……

“颜卿”曾无数次赞叹过“寒鸦”出手的精准与高效，甚至玩笑般说过，若论一击必杀的暗杀术，“寒鸦”堪称宗师。

而萧灼……一个将军，为何会用这种更偏向于江湖暗杀的武器和技巧？还如此……登峰造极？

无数的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：萧灼对“颜卿”超乎寻常的在意和此刻疯狂的恨意；她身为将军却时常“告假”离营的行径；北朔军中关于她与江湖势力有染的模糊传言；还有她自己……作为“颜卿”时，与“寒鸦”那次次相遇中，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和悸动……

如果……

如果萧灼就是“寒鸦”……

那她口中的“颜卿”……

楚曦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佩，冰凉的玉石硌得她掌心生疼。一股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恐慌和另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近乎绝望的狂喜交织着席卷而来，几乎将她的理智冲垮。

那么，所谓的“死讯”，所谓的“证据”……

是谁布下的局？目标是她楚曦，还是……要借萧灼这把刀，同时毁掉她们两人？

“殿下？”暗卫首领见她久久不语，脸色变幻不定，忍不住出声提醒。

楚曦猛地回过神，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，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。

“传令下去，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，“搜索范围扩大至所有可能藏身的废弃民居、货栈、乃至……地下暗渠。加派我们的人手，但要避开巡防营和京兆尹的耳目。”

“殿下，如此大规模调动我们的人，恐怕会引起朝中其他势力的注意……”暗卫首领有些迟疑。如今殿下刚掌大权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。

“顾不了那么多了。”楚曦打断他，目光锐利如刀，“必须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她！尤其是……我们那位好皇叔的人。”她指的是一直与她争权、手握部分京畿卫戍力量的睿亲王。

“找到之后？”暗卫首领追问。

楚曦沉默了片刻，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。

“若她反抗剧烈，”她缓缓开口，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，“可……重伤擒拿。但务必留下活口，带入宫中秘牢，除我之外，任何人不得探视。若有外人试图抢夺……格杀勿论。”

这命令依旧矛盾，却比之前的“生死不论”多了明确的底线——她要活的萧灼，只能落在她手里。

“是！”暗卫首领虽不解其深意，但毫不犹豫地领命而去。

殿内再次恢复寂静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。

楚曦缓缓摊开手掌，那枚仿制的玉佩静静躺在掌心，莹润的光泽却照不透她眼底深沉的晦暗。

萧灼，你若真是“寒鸦”……

那你可知，你要杀的人，或许……正是你苦苦寻找、欲为之复仇的人？

这个念头带来的并非喜悦，而是无边的寒意和更深的恐惧。

若真相如此，那她们二人，已双双坠入他人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，彼此憎恨，刀剑相向。

而布下这绝杀之局的人，此刻或许正在暗处，嘲弄地看着这一切。

楚曦缓缓握紧拳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

她必须知道真相。

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。

冰冷的雨水渗入废墟的缝隙，滴落在萧灼脸上。她猛地惊醒，方才竟因失血和疲惫短暂地昏厥了片刻。

外面的搜索声似乎远了些，但并未停止。

她挣扎着站起身，必须离开这里。楚曦既然已经下令全城搜捕，这里迟早会被发现。

她摸索着向后窗挪去，打算从另一侧更为荒僻的巷子离开。

然而，就在她即将翻出窗口的瞬间，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骤然袭来！并非来自外面的追兵，而是来自这废墟的深处！

她想也不想，猛地向侧前方扑倒！

嗤——！

一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几乎贴着她的耳际划过，深深钉入她方才位置的墙砖！那是一根细如牛毛、泛着幽蓝光泽的毒针！

不是楚曦的人！这种阴毒手段，更像是……专业的杀手组织！

萧灼就地一滚，避入一根倾倒的梁柱之后，屏住呼吸。

黑暗中，数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，将她所有的退路封死。他们穿着夜行衣，与南靖宫廷高手的制式完全不同，动作间带着一股纯粹的、为杀戮而生的冰冷气息。

为首一人目光扫过萧灼受伤的部位，声音嘶哑难听：“主人有令，取北朔将军性命。怪只怪，你碍了不该碍的事。”

话音未落，数道黑影同时暴起！刀光剑影交织成网，招招致命，配合默契，远比之前的宫廷高手更加危险难缠！

萧灼瞳孔紧缩，强提一口气，“烬”在手中划出森寒的弧光，咬牙迎上！

金铁交鸣之声再次密集响起，在这雨夜的废墟中，显得格外刺耳。

她伤重力疲，面对这群专业的杀手，瞬间便落入下风，险象环生！手臂、后背不断添上新伤，鲜血迅速浸透本就湿透的衣衫。

难道今日真要命丧于此？

不甘心！她还没有为“颜卿”报仇！

就在一把淬毒短剑即将刺入她心口的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
咻！咻！咻！

数道凌厉的劲风从废墟外射入！精准地打在几名杀手的兵刃或手腕上！力道之大，竟将他们逼得连连后退！

“什么人？！”杀手头领惊怒交加。

回应他的是更密集的破空声！以及数道迅猛扑入战团的身影！这些新来者武功路数正大堂皇，却又凌厉高效，瞬间与那群杀手缠斗在一起！

混战中，有人一把拉住几乎脱力的萧灼，低喝道：“走！”

萧灼下意识地想要反抗，却听那人急速低语：“奉殿下密令，救将军脱困！”

殿下？楚曦？

萧灼一怔，随即被那人不由分说地拉着，撞破另一侧早已腐朽的板壁，踉跄地冲入更深的黑暗雨幕之中。

身后，废墟内的厮杀声迅速被雨声掩盖。

救她？楚曦为什么要救她？刚才那些杀手又是谁派来的？

无数的疑问和身体上的剧痛交织在一起，让萧灼的意识逐渐模糊。她只能被动地被那人拉扯着，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，最终失去知觉，坠入无尽的黑暗。